应该没人认出来

【夷方】【花方】【微all方】余春(九)

预警:人物ooc,胡编乱造的故事。方多病重生回十三年前逆天改命。再年少轻狂也无法抗拒小狗的剑神李相夷x受尽磋磨但不改玉壶冰心天真热烈的方多病。可能会有狗血虐心虐身阴暗扭曲的剧情。

世路肯遵前覆辙,交游谁识后凋松。

此生但得长相见,一笑能轻禄万钟。



34.

自古有云多事之秋,诚然如是。他们回去的路上并不顺利,他们本想走水路回去更快一些,却正赶上苍河决堤,洪水淹了贝、谯、郓、泗、沂、徐、豪、苏、陇九州,他们所在的京畿虽没有受灾,皇帝所谓的“赏赐”却无法装运登船,不得不继续逗留。

李门主不爱身外之物,更对那“封赏二字如鲠在喉,索性大笔一挥,将那金银珠宝同城中富户换了粥米,不留一文,尽数捐给了济善堂。

他本就名震天下,街头巷尾都在讲李相夷十五岁问鼎武林、十六岁红绸剑舞、十七岁已是江湖第一帮派门主的话本,经此一事,不过几日李相夷活人命无数的歌谣已在京中传唱开了。

方尚书愁容满面地匆匆找上门来:“李门主,你也太不识规矩,御赐之物怎能拿去买卖呢!”

他说这话时,李相夷正坐在茶楼里悠悠品茶,听方多病叽叽喳喳地报了一长串菜名。他不似李莲花那般小气,从镇上买个鸡腿就算是改善生活,听方多病将酒楼里的招牌菜点了个遍,还怕方多病吃不饱,又问方多病吃不吃点心。

李相夷闻言微微挑眉:“我四顾门一向独立于朝廷,为何要遵守皇帝的规矩?”

那边厢,方尚书气得连声“哎呀”起来。

方多病不会揣摩上位者心思,但跟在方尚书身边,耳濡目染久了也能猜到一些,方尚书是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只怕御赐之物流落民间事小,李相夷风头太盛,惹得皇帝忌惮才是真。

毕竟,一个十七岁的剑客都能活人无数,让身为天下人君父的皇帝如何自处呢?

方尚书是一番好意,来为他们提个醒,但他终究是皇帝的臣子,也只能言尽于此。

方多病知道这是暗示他二人日后不要再出现在京城,便拉了一下李相夷的袖子,示意他闭嘴,转过头对方尚书道:“李门主这便要回四顾门了。门内事务繁杂,此后怕是不能常来京城。”

此言一出,一直板着脸的方尚书果然长舒一口气。

可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方多病有点难过地咬了咬筷子:“老方,坐下来一起吃嘛。”

方尚书被这句“老方”叫得微怔,但不知为何,没有感到冒犯,反而生出几分亲昵。他笑吟吟地带着喜色告辞:“不了,府上还有许多客人等着,今日是小女百日。”

方多病“啊”了一声,一下子怔住了。

他神色有些茫然和暗淡,有那么一瞬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小狗,但转瞬又打起精神来,仍是天真热烈的模样。

他仰着脸从怀里掏啊掏,竟摸出一块玉佩来。

眷恋地摩挲了片刻,郑重地放到方尚书手里:“是我……是我父母当年为我求的,说是能祛病辟邪。”

总是咋咋呼呼闹闹腾腾的少年甚少露出那样温柔眷恋的神色:“我小时候是个病秧子,惹他们掉了许多泪。但说来奇怪,自从佩了这玉,真的很少生病了。所以,我想把它送给方小姐。希望她好好陪在方尚书何堂主身边。”

如果此生注定亲友不识,不如大大方方地将亲缘还给应得父慈母爱之人。方多病不是个小气的人,哪怕心里空得发疼。

方尚书听得莫名有点眼眶发酸,他小心接过那块玉,不知怎得脱口而出:“若小,女长大了,也像方少侠一般乖巧可爱就好了。

方多病喃喃道:“……可我后来总不听话,让他们操了很多心。”

不知说给谁听,李相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了方尚书离开的背影。

李相夷若有所思:“你若是舍不得那块玉 以后我送你一块更好的。”

方多病被茶水呛了一下:“啊?”

李相夷只看温润如凝脂的质地便知那是无双的美玉:“我看你全身上下也就一块玉佩值钱,还轻易给了出去。”

方多病无奈地笑起来:“那我等着李门主送我更值钱的宝贝,但那可是绝世无双价值连城的美玉寒生烟。”

“四顾门难道不是更值钱?”李相夷脱口而出。

在方多病听出端倪之前,李门主一脸义正辞严地补救:“我是说,你也勉强算我半个徒弟,待我百年之后,你还是有机会继承四顾门的。”

他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半大少年的提什么百年之后!

方多病又惊又气,顺手捞起盘子里的鸡腿塞到他嘴里,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度:“不值钱!”

李相夷发现他只要提到“死”“一无所有”之类的字眼方多病的反应就格外大,所以他近来总是忍不住这样逗方多病。

只是堵嘴的从小狗软软的爪子变了鸡腿,连带着四顾门都被嫌弃就有些自讨没趣,他正懊恼,却又看到方多病微红着眼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没有你的四顾门,一文钱不值。”

那每个字仿佛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一般,还沾着滚烫的血与泪。李相夷不明白方多病那浓烈炽热的情感从何而来,但这不妨碍他坦然从容地接受了,甚至在看到方多病为他落泪时,年少轻狂地生发出的一种“本该如此”的得意之情。

或许是因为仿佛注定要被卷入颠簸的情天恨海,也或许是因为心里某个角落日渐晦暗无法言明的心思,他第一次无力亦无意抵抗某种冥冥之中似乎在将他拖进漩涡的力量,他放任自己抬手轻轻抚了抚方多病后背,许诺道:“我一直在。”

35.

李相夷不愿再等,索性弃了船,两人纵马一路南下,穿山林,踏河川,天地无垠山川辽阔,一朱红一碧青两道身影纵马长跃,如箭影飒沓逍遥而去。

只是不知是连日奔波太过疲惫,还是频繁催动内力刺激到了蛊虫,回程路上,方多病总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眼下还未到深秋,算不得寒凉。好几次明明就在太阳底下,方多病却感觉仿佛掉进河里一般,止不住地打哆嗦。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法控制的暴躁情绪,难以压抑的烦躁像蚁虫一样撕咬着五脏六腑,整个人变得既虚弱又暴躁。

比如此刻,一阵风吹过来,方多病打了个寒颤,皱起了眉头。

李相夷回过头看到方多病脸色发白,吓了一跳,触了触他的额头,发现有些泛凉。

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十分真切,李相夷急道:“你怎么了?”

方多病闭着眼睛缓了一会,摆了摆手:“没事,就是身上发冷,可能是有些着凉了。”

他蹲在树下缓了一会,阳光照在身上,身上那股冷意如潮水般缓缓褪去。

“走吧,可能是不太适应山里的气候。”

李相夷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他脸色又恢复了红润,稍稍安下心来:“那停下来吃点东西,明日再走。”

做饭自然是方多病来,李莲花那厨艺练了十年尚且如此,方多病简直不敢想象李相夷做饭的样子。

最后物尽其用地支使李相夷用内力震整条河里最肥美的两只鱼上来。

方多病会吃,也会做。李相夷惊讶地看着方多病娴熟地挽袖子,都说君子远庖厨,这方小少爷看上去倒是惯于洗手作羹汤。他问道:“你身上那儿来的油盐酱醋酒?”

“之前在集市上顺手买的。”

“你出门在外还带这些东西?”

方多病眼皮都没抬,随口答道:“习惯了呀,以前不都是我去买菜。”

“以前?”

方多病举着树枝,把鱼翻了个面,信口胡诌:“我家的传统,必须会做饭。”

小剑神哦了一声,假装自然地夸赞:“以后若是有人娶你做老婆,倒是有口福。”

方多病晃了晃脑袋,试图赶走不断涌上来的昏昏沉沉上疲惫,认真纠正道:“是我娶老婆。”

李相夷不置可否,信手摇摇一指:“那边老头的驴在吃我们的草。”

“嘿汝这蠢驴!竟还敢偷懒了!”

“速起!驴!速起!”

“还敢抢别人家的草吃!你倒是吃个肚饱,我却还饿着呢!”

方多病闻言,凑了上去,便见一身着灰袍的老者正气急败坏地挥着手中鞭子,一只油光水滑的小毛驴躺在方多病给他二人的马堆的草垛上快乐地打着滚,任凭他怎么喊都无动于衷。

方多病“嗤”地一声笑出来:“它打滚必然是累了饿了。”

“我也累了饿了。”

方多病连忙将水囊递给他,老人家一口气喝了半壶,这才抹抹嘴作揖道:“老朽姓苏。”

方多病观他气度不凡,神色却闷闷不乐,不由得奇道:“老先生为何事忧心?”

那老人叹了口气:“自然是北地大涝,饿殍千里。”

方多病从京城南下,一路上亲眼所见这流离失所的惨状,但看这老人来的方向,分明是从南边来的。

他正说话间,那边的烤鱼已经烤得七分熟,开始爆出香味了。

这对于一个赶路许久的人来说极具诱惑力,他注意到方多病疑惑的眼神,顿时来了精神,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摇头晃脑道:“老朽虽老,但这天下的路府州县、山川河流尽在这一双眼睛里。”

方多病之前就注意到他腰上的一块玉佩似曾相识,好像在苏小慵身上见到过,此刻听他这般自我介绍,喜道:“您是万人册苏文才老先生?”

“哎呀,正是、正是。”

李相夷不耐烦搭理一个看上去没有武功的老头,此刻施展轻功去对面山崖摘果子去了,方多病环顾四周,确定他短时间内回不来,这才坐到苏文才身边,举着烤鱼引诱道:“老先生回答我一个问题,这条烤鱼便分给您。”

老人家嗅着香味朝角落里看去,便看见那条大鱼被烤得鱼皮微焦,为了烤熟而刻意划开的地方露出雪白的鲜嫩的鱼肉,纹理分明肉质细腻,像雪一样晶莹剔透。

“好说。”

“您可知衾绸?”

“南胤失传已久的秘术,

这衾与绸,都是寝具的意思,最早是用给得女奴。在她们身上种下蛊虫,精心饲养,国君薨逝后,将她们关入帝陵。这地陵里既没有解药,又寻不到人交合,蛊虫便会眠休,中蛊之人数年不食不饮不醒,这半生半死即是不生不死,在地宫里也能活着为国君守灵三年,侍奉国君脱胎换骨、遗形升仙而去。”

他说得稀松平常,方多病却听得不寒而栗,吓得一蹦三尺高:“您在同我开玩笑吧,正经人谁研究这种蛊虫啊?”

“这南胤人本来就不正经嘛,作恶多端所以才亡了。”

许是方多病睁圆了大眼睛蹲在地上抱着胳膊搓来搓去太可爱,苏文才忍不住安慰道:“不过,所谓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假如……”

“方多病。”

李相夷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方多病吓得捂住嘴巴,苏文才笑呵呵地:“这小友被老夫讲的鬼故事吓着了。好了,谢过小友的烤鱼,老夫要赶路了,有缘自会再聚。

36.

方多病一路都心事重重,看来他这般痛苦真的是长时间没吃解药的原因。

可解药已经没有了,在打开罗摩鼎之前,还要想办法从角丽谯那里拿解药。

苏文才虽然走了,但那句“这南胤人本来就不正经嘛”总在方多病脑海中回响。

这李莲花是挺会玩的,可是小剑神呢。他忍不住侧过脸打量小剑神,嗯,剑眉星目,左脸写着“我很高傲”,右脸写着“我很纯情”。

突然觉得脸烫得更厉害,他摇摇脑袋,企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不料,这一动,原本只是隐隐作痛的脑袋疼得天旋地转起来。

李相夷给马喂过水,正要继续赶路,只听“咚”得一声,方多病软绵绵地栽倒了他怀里。

他将人拉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看到方多病脸色通红,一摸额头烫得吓人,竟是起了高热。

“我没事,好冷……好累,要是你的……楼还在,睡一觉就好了。”

“什么楼?”

方多病仍旧紧闭着眼睛,不住地呢喃,李相夷便凑近去听。

方多病烧得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他越想给委屈,都怪李莲花,自己找不到他也就算了,还被角丽谯拿捏。现在发烧了都没有地方躺着休息一下。

“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呀……”恍恍惚惚间,似乎是李莲花摸了摸他的额头,方多迷迷糊糊地抱怨着,“就是,四匹马拉着的……那个小楼……可以停在野外……吃饭,睡觉,呜呜,还可以种萝卜……”

他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一个名字,像是在梦中也不敢大声喊出来,李相夷屏息去听的时候,只能听到他哭得像只被遗弃的小狗:“我想吃你种的萝卜……你走的时候……刚长出来……死的时候都没吃到一口……”

坐拥四顾门、名下田产无数、仗义疏财一夜散尽黄金几万两的李门主,也没办法一下子变出萝卜来。

他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

难以言喻的懊悔和心疼笼在心头,竟然久违地有种流泪的冲动,就好像冥冥中欠了方多病很多未来得及交付的东西,或许也不止是一堆才长出叶子的萝卜。

听到“死”字,下意识捂住方多病的嘴,他想去找大夫,又忧心方多病留在荒郊野外被野狼叼去,只得抱着方多病裹在怀里赶路。

他不能给方多病渡内力,就催动内力让自己浑身上下变得滚烫,刚才还喊着热,现在冻得打摆子的方多病舒服地呻///吟了一声,紧紧地靠了上来。

方多病在病中也在哭。

他哭不是那种嚎啕大哭,他声音呢喃哽咽,落泪却毫无声息,大颗大颗的泪珠蓄在一抹嫣红的眼尾里,颤巍巍地打湿了纤长浓密的睫羽,盛不住了便簌簌滚落,只看一眼就觉得是他在哭一件很伤心的事。

这种哭法让人没法不心疼。

李相夷纵马疾驰,感觉到衣襟被人大力拉扯着。

低头不小心看了一眼便再难移开。

方多病即便在昏睡中依旧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李相夷不知病得神志不清的人哪里来得那么大的力气,莹白的手指几乎将穿透丝绸的衣料,像是人间芳菲尽后枯坐山寺中徒劳挽留一抹残存春色的惜花人,又像努力攀住水中莲蓬以免于被雨打风吹去的无根青萍。

李相夷被那种无声却巨大的力量击中,手中马鞭悄然坠地还浑然未觉。

他茫然又温柔地抬手拭去方多病脸上的泪,轻声哄他:“别哭了……”

“把四顾门的后院全给你种萝卜。”

37.

方多病回来后大病一场,昏睡了很久,这几日才恢复,错过了不少门里的消息,最大的一个八卦,据说门主和副门主吵架了。

李相夷始终是那个李相夷。

如前世那般,他不愿意与朝廷有太多的牵扯,与朝廷合作的提议自然是被他否了。但出乎方多病意料的是,他和单孤刀虽然不欢而散,但并没有吵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方多病不知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但至少是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

窗边几道快得不似常人的身影掠过,方多病悚然惊醒,提剑便追了出去。

只是他即便用了全力,也仍没能追上几日前见过的那种无知无痛的怪人,追到后山时看到红梅林里有一袭红衣罗裙。

“你可真有本事。”角丽谯斜倚在巨石,艳丽又恶毒的眼神细细描摹过方多病的眉眼,“尊上对你青眼有也就罢了,李相夷竟然把扬州慢教给了你,如今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把你骗出来。”

这阴阳怪气的可不是什么好话,方多病心中警铃大作,别忙撇清关系:“我和笛飞声不熟。”

“不熟?”

她轻轻摇了摇那花纹诡异繁丽的铜铃,细小的嗡鸣声响起的那一刹,方多病的五脏六腑好似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揉捏、撕碎,他疼得甚至直不起腰,额头上不断滚落的冷汗沁湿了睫毛又流到眼睛里,蛰得眼生疼,但方多病不敢眨眼,毕竟只要角丽谯轻轻捏碎这铃铛,就能要他的命。

“生病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早就说过,没有解药压制,你会活得生不如死。”

可角丽谯兴趣缺缺地又将那铃铛收了回去:“可惜,也只有这一只衾绸是完美的。”

方多病想起女宅里遇到的那群怪人,便问道:“难不成角大美女在饲养蛊虫?”

“用血肉饲养的蛊只会把人变成怪物,哪里有我们之间的这般乐趣呢。”

方多病听她用“乐趣”描述他们之间的关系想,止不住头皮发麻。但心里一瞬间又转过好几个念头。

果然除了人头煞,还有别的法子让人变成强悍但没有神志的傀儡,而女宅中的怪物极有可能就是试炼的产物。

角丽谯已经反应过来了:“方多病,你敢套我的话?”

“难怪笛盟主不搭理你,你也太多疑了,万一你家尊上喜欢的是像我这种可爱单纯的呢?”

角丽谯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我只能把你这张脸皮揭下来了。”

方多病真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角丽谯冷笑一声:“他不在意我,我却知道他在找忘川花,但忘川花不在别人手里,恰好在我手里。”

“唉呀。”她用长长的染着红寇丹的指甲勾着方多病的下巴,“那臭男人说他除了一颗心就只有这花最宝贝,可他那颗心呀,又脏又臭,我要了何用?就只能收下这忘川花了。”

“那你还不赶紧把阳花献上去?万一你家尊上一感动就以身相许了呢。”

“当然是等到他闭关突破悲风白杨失败,快要走火入魔的关键时刻再拿给他,他才对我印象深刻。”

李莲花总是嘲笑阿飞仅有的艳福还是不死也要脱层皮的那种,如此看来,还真是从一开始就这样。

一个小玉瓶丢在他面前:“帮我去查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可以考虑给你更多解药。”

夜探之事对方多病来说,已经做得得心应手。

踩着四顾门北苑的屋顶一间一间查过去都没有收获,直到在一处极其偏僻的小院里隐约看到了个身影,他跟上去,发现了一间上着重重机关的房间。

四顾门的机关对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他好奇地吹了火折子,看到那已经落了些许灰尘和蛛网的桌案上摆着一尊巴掌大的玉像。

他一下子怔住了。

玉是普通的玉,刀法也朴素自然,一看便知不是名匠之手,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丝毫不带匠气,形真神似、栩栩俨然。

一双杏子也似的眸,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天真而活泼。

他在何堂主那里见过那副画像,自然认得出眼前的这尊玉雕。

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她闯荡江湖归来后,怀着身孕又为情所伤,缠绵病榻,或许恨声说过相忘江湖,却来不及笑意盈盈地唤一声小宝。

一股激愤在胸中震荡,方多病不作多想,直接取过来,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了,收进匣子里,正要小心地收进怀里,手腕却一阵剧痛。

匣子被掌风拍得飞出去,被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男人一抬手稳稳抓到了手里。

他虽然是一副笑模样,但笑意却全然不达眼底:“方少侠?不问而取,是为贼。”

方多病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抽剑横在身前。他方才触景伤情,竟然没注意到单孤刀已在身后。

何堂主十几年后提起何晓兰时仍旧会泪流满面,而罪魁祸首竟只是神色淡淡地把玩着那匣子,笑得波澜不惊。

“方少侠,夜闯此地,总要给在下一个解释吧。”

方多病冷笑:“和一个必死之人有什么好解释的。”

“还没有人能在四顾门里杀了我。”

方多病咬牙道:“你可以试试。”

“生气的时候就更像了。”他眼中闪过难人寻味的神色,“不过方少侠也确实有说大话的本钱。我师弟抱着你回来的那日,四顾门上下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他逼近了一步,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能让方多病听清楚:“我倒是很好奇方少侠的本事,能让我师弟累得写字都虚浮了。”

38.

他这话轻佻而恶毒,方多病呼吸蓦地急促起来,眼神里有杀意如丝丝蔓蔓的毒草滋生,他的剑招极快,刀光剑影中已过了百十招。

单孤刀的武功虽远逊李相夷,但毕竟师出同门,也不可小觑,只有一半功力的方多病在他手上讨不到太多便宜。

“方多病!”

一声轻喝自身后传来,但方多病没回头,更没有停下。

单孤刀挥剑频频格挡,方多病挟着一股子怒气,全然没注意到单孤刀眼中一抹狠厉,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袖中的暗器上。

他只顾着还要再攻上去,腰上却是一痛,半个身子酸麻男人,踩着屋檐的一只脚踏空,轻功仿佛凭空消失了般。

却是李相夷阻止他不得,又怕出剑阻拦会伤到方多病,便摘了两片树叶射向他腰间两穴。

方多病摔下来的一瞬,李相夷飞身而起,揽着他的腰稳稳地落到地面上。

方多病还在气头上,忿忿地瞪他,一只手把他推开了,自顾自平复着喘息。

李相夷被他推开,脸色不太好看:“劈、挑、抹、刺,方才你的每一招都是杀招。”

方多病一脸不以为意:“他不是你的师兄吗?怎么会连这几招都接不住。”

仿佛全无心机,就只是个狂妄骄蛮的少年。

李相夷生气就生气吧,反正他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今晚之事,他一则是被激怒,二则也是想趁机试探。

角丽谯猜到了和她合作的所谓万圣道的主人就在四顾门之中,甚至怀疑到了单孤刀身上,所以才以解药相引诱,要方多病去探查这四顾门的副门主可有异常之处。

方才接着缠斗的机会,他装作不经意地破了单孤刀的衣袖,他看到了单孤刀手臂上的伤口。单孤刀当然没有自残的爱好,那正是反复取血饲养蛊虫留下的痕迹。

豢养怪物的果然是他。

李相夷目光落在手里那个金漆错兰纹的匣子上,面上带了几分愕然:“那不是师兄最珍爱的物件么,连我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方少侠也并非要刻意争夺,只是同我起了争执。”

奇怪的是,李相夷竟然没说话。

这很不正常,因为若是放在以前,李相夷至少要压着方多病道歉。

他半个身子挡在方多病身前,偏袒回护之意不言而喻。

方多病仔细看去,发现单孤刀衣袖上有三处沾了树叶绿青色汁液的痕迹。

也就是方才李相夷不止射出了两枚树叶。

他竟然会对单孤刀动手。

方多病大为惊奇,还是在单孤刀并没有出杀招的情况下。

怀着这种疑虑,再看李相夷和单孤刀,便察觉到一种暗流涌动,像一把绷到极致的琴弦,只要有人弹错一个音符,便应声而断。

单孤刀微妙的眼神也正逡巡过他和李相夷,晦暗难明在眼底一闪而过。但随即又大度地笑道:“无妨。正所谓,多愁多病春如酒,为雨为云恼杀人。方少侠正是青春年少、活泼好动的年纪,气性大,一言不合拔剑相向也正常。”

可那比起打圆场更像是暗有所指。

李相夷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也像是一种来自深渊的凝视。

方多病强压下心头涌起的违和,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像是赤着脚走在江边,稍有不慎便被翻涌的怒潮卷入浑黑污浊的浊浪。

待单孤刀走远了,李相夷才皱眉问道:“你为何偏偏与师兄过不去?”

方多病沉沉地吐了口浊气。

要怎么说呢?

他在用一种方式杀死了本该最爱我的人之后,又以另一种方式杀了我最爱的人。

可李相夷又不问出个所以然不罢休的表情,方多病只得咬牙:“他手里有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他不配拿在手里。”

李相夷还想问,方多病淡淡抽回手:“以前有人告诉我,与人交往,就像饮酒,不必杯杯见底。”

他根本无法解释那是我母亲的物件,年纪对不上。他也没办法编造其他的关系,毕竟何二小姐的亲人都有谁,一查便知。

李相夷不是上赶着贴冷脸的人,当即拂了拂衣袖:“四顾门的门规不许内斗,再有下次……”

只是原本威严冷酷的“逐出四顾门”说出口时不知为何变成了“不要被我撞见”。

“……哼。”

方多病不冷不热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按了按被李相夷用树叶打伤的地方,一定肿起来了。

李相夷注意到他的动作,想起当时那叶子灌注了不少内力,方多病这样金娇玉贵的大少爷怕是受不住,担忧地问:“弄疼你了?”

方多病冷着脸,不搭理他。

他不理人,李相夷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疼哭了,就用力掰他的脸,偏偏方多病好像与他僵持上了,誓死不从,软肉被捏得变形。

方多病越拧着头不肯看他,李相夷骨子里那股不可一世的征服欲就越是作祟,手上用力,方多病被他掰得只能发出“唔唔唔唔”的抗议。

他少年心性,不肯让步,最后甚至用上了近身搏杀的功夫,单手将人牢牢圈在怀里,反手将方多病整个人压在树干上,

方多病小狗脾气上来也无法无天得很,抬脚就要踹,李相夷哪里能容许有人这样挑衅自己,一只腿趁势抵住方多病两腿,逼得方多病不得不踮起脚尖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他本意是卸了方多病反击的力道,也方便自己发力掌控,却不料贴得太紧了,他的手扣着方多病的腕子,腿还放在了一个不太妥当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方多病睁圆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皙的脸颊蒙上一层艳丽的绯色,像打乱了九天玄女的赤色霞锦,嘴唇被自己气呼呼地咬过,格外水润。

这场景好似在梦里见过……

某些绮丽的场景“轰”得一声在脑海中炸开,李相夷像是被施了咒一样,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方多病趁着他愣神的功夫,猛地推开他,嚷嚷着扭头走开了:“李相夷,本少爷都快被你打成残废啦!要是从树上掉下来了你没接住可如何是好!”

待他走远了,李相夷摸了摸自己的脸,比方多病生病那天还要滚烫。

39.

方多病是被一阵惊呼吵醒的。

“门主,我们四顾门揭不开锅了吗?”

李相夷面不改色:“和人打赌打输了,以后四顾门的后院都要种萝卜。”

肖紫矜暗怒,那岂不是要把婉娩种的花都要拔了,再一回头看到乔婉娩手里正捧着一把种子,惊喜得脸红扑扑的,显然正兴致勃勃,他顿觉天塌地陷:“和谁?作的什么赌?此人太卑鄙太恶毒太下流了!”

“门主,武林大会就在年后了,到时候江湖英才都云聚于此,若是被看到,以后我们四顾门怎么抬得起头来?”

李相夷眉心突突得跳。

因为他没别人打赌,他和自己打了个赌。

如果能忍住不去摸方多病烧得分外盈润嫣红的脸颊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忍不住去碰了,那就给方多病种一院子的萝卜。

不但败了,而且一败涂地,他甚至非常登徒子地用手背碰了碰方多病干得起皮但依旧柔软的嘴唇。

此刻赔了后院又折了面子的李门主,恼羞成怒:“紫衿,为这么多做什么?”

看着此情此景,方多病突然想起,第二大的八卦是门主突然爱上了种萝卜。

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时连日赶路,一连吃了几日烤鱼烤野鸡烤山猪,嘴里实在腻味,烧得迷迷糊糊时,不知为何就想起他出发去找李莲花时,莲花楼后面没来得及收获的水灵灵的、爽口又清脆的萝卜。

病中的人不讲道理,他隐约记得当时拽着李相夷的袖子又哭又闹非要吃萝卜,李相夷被他缠得没办法了,说回去就种。

莫非他真的……

方多病目瞪口呆地看着四顾门后院那片池塘假山,现在被填成了平地又细细翻过了土。

足足十几亩。

李门主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财大气粗,有钱任性。

说不感动是假的。有方多病撒娇只会冷漠敷衍地问“你想吃我的哪个萝卜”的李莲花在前,方小狗眼巴巴地抱住李相夷的手:“李相夷,你真的是个好人,不辜负我崇拜你十几年。”

太谄媚了显得像嘲讽,李相夷冷笑,任由他握着手,只是抬眉斜睨他一眼:“你崇拜的是我和师兄在街上要饭时的英姿吗?”

他抬眉时波光流转,阴阳怪气的样子和李莲花一样,有几分无师自通的勾人。

方多病情不自禁脸红起来:“……那倒不是。

“等收获时会有好多啊。”方多病叹气,即便是天纵英才的李相夷,种的出来萝卜也只是萝卜,哪怕水灵灵的,也只是萝卜。

“过年不会只能吃萝卜馅儿的饺子吧……”

围在周围的四顾门弟子中不知有谁说了句:“萝卜馅儿已经很好了,清源山下都是饿殍满地了。”

李相夷近几日一直都在闭关悟剑,未理俗务,闻言错愕地抬头,看向佛彼白石四人:“怎么回事?”

佛彼白石面面相觑,最后白江鹑道:“金秋北方大水,如今九州十二府都在闹饥荒,

可临近州府担心瘟疫和骚乱,竟随意射杀流民,流民不敢进城,不知从哪里听说门主你曾仗义疏财活人无数,便聚拢在山下附近,赶都赶不走。”

李相夷皱眉:“谁下令驱赶的?”

云比丘犹豫了片刻,才答道:“副门主下令。他说既然四顾门不打算参与朝堂事,就不宜在这种关头救济灾民,有沽名钓誉之嫌。”

“师兄糊涂!这岂能混为一谈!”

方多病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单孤刀绝对不会有替李相夷遮掩锋芒的善心,这更像是激将法,要把李相夷架到火上烤。

果然,李相夷勃然大怒:“备马!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眼底下滥杀无辜。”

方多病连忙跟了上去。

山下到州城的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流民,个个面如菜色,衣衫褴褛。他们中有的还能挣扎着爬起来牵住过路的行人的衣角,苦苦哀求着讨一口饭吃,但更多的是麻木地躺在地上,只闭着眼睛发出虚弱的呻吟。

这官道往来的车马众多,不多时他们就变成了泥土一样的颜色,浑身上下只有转动的眼珠能告诉路人自己是个活物。

方多病看得一下子呆住了,他养在朱门深户,锦衣玉食地长大,即便行走江湖,也是与李莲花、笛飞声这般的人物交游,吃过最大的苦也不过是从东海一路当珠宝当到扬州,哪里见过这样浩大的惨状。

裸露在外的肢体上,或多或少有着流着血或是已经结痂的伤痕,或许是为了抢最后一口干粮撕打出来的,或许是被马蹄践踏的,也或许……

他和李相夷已经看到了,是城中出来的衙役,像驱赶羊群一样狠狠抽下去抽出来的。

方多病已然见识过清贫,但眼前景象,绝非清贫二字能概括的,只能用人间惨剧来形容。

他哪里见过这个场景,当即眼眶发酸,几乎落泪。

李相夷低头看到那只伸到自己眼前的那只手。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在骨头上,过长的指甲里塞满了泥土,手背上满是撕咬过的伤痕,看上去狰狞可怖。

他把干粮拿给他,却又突然怔住了。

方多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这是一对乞丐兄弟,大的十一二,小的才三四岁,窘迫到分开穿上衣下衣,余下的地方便以布条避体的,小的一脸菜色,躲在草席下露出骨瘦嶙峋的小腿,大的那个把要来的那个馒头分给了弟弟。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的来了一队车马,最中间骑高头大马、大腹便便的那个挥了挥手:“挡路闹事的,都杀了。

弩张箭悬之时,方多病清楚地看到李相夷眸子猛地一缩,向来平稳的气息蓦地变得急促激烈起来。

在弩箭设想那对兄弟之前,一道盈蓝闪过,蛇气龙光自袖中蜿蜒而出,

一蓬细小的血花绽开又坠落,吻颈穿胸而过,竟生生将那个人钉在了城墙上。

惊呼声四处响起。

方多病知道他的愤怒来自何处,也理解他为何如此怒不可遏。那是睥睨天下的李相夷过去的一部分。

也许那时他太年幼,尚不懂得苦难的含义,但他记得单孤刀——其实是李相显递过来的半个馒头。

所以他不会坐视有人杀死记忆中弱小的自己、杀死饥寒交迫中唯一爱护他的那个人,杀死千千万万个曾经的他自己。

以至于下意识用了单孤刀送给他的吻颈来终结那狗官的命。

方多病也觉得那狗官该死,并不以为意,但他有种预感,这一切太过巧合。

他想起前几日追黑影而去时,在四顾门后的后山上发现的无数杂乱脚印、破烂布条,想起整座后山上明显多起来的粗重又诡异的气息,想起下山路上听到的经常有流民消失的消息,再看着突然出现在街口将他们围起来的官差。

仿佛暗中有人布置了许久,引着他们向前走。

仿佛有一双眼睛,始终在暗处注视着他们。

有人气势汹汹走过来:“你是何人?竟敢当街杀人!”

李相夷掸了掸衣衫坐下了,依旧是大马金刀的坐姿,腰间银流苏上悬着门主令牌反射出刺目的银光。

他一字一顿地:“四顾门,李相夷。”

官差惊得连退十数步,顿作叫兽散。

匆匆赶来的轩辕萧正好撞见这一幕,气得脸色铁青。

“李相夷!你是太狂妄了!”

“诛杀朝廷命官,你该当何罪?”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何错之有?”

“你变卖御赐之物在前,蛊惑人心在后,你真当这世上无法无天么?”

“取之于民,还济于民罢了,何错之有?”李相夷眼中嘲讽之色更浓,他慢悠悠地擦拭过吻颈,软剑收回袖中,

一句嘲讽轻飘飘地坠地,“还是你觉得,我真的会在意这天?”

方多病看着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轩辕萧,心里一片冰凉。

一个轩辕萧当然不足为惧。

他只是突然发现,这是针对李相夷设下的,杀人不见血的天罗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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