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没人认出来

【夷方】【花方】【微all方】余春(八)

预警:人物ooc,胡编乱造的故事。方多病重生回十三年前逆天改命。再年少轻狂也无法抗拒小狗的剑神李相夷x受尽磋磨但不改玉壶冰心天真热烈的方多病。可能会有狗血虐心虐身阴暗扭曲的剧情。

世路肯遵前覆辙,交游谁识后凋松。

此生但得长相见,一笑能轻禄万钟。

29.

女宅中的打斗动静不小,自然引来了女宅中巡逻的侍卫,瞭望台上燃起了火烛示警,女宅外的侍卫被火光召集,很快便聚集了乌泱泱的百余人。

惊魂未定的玉楼春在人群中现身,看到李相夷,又惊又怒,喝道:“某久仰李相夷盛名,故而盛情相邀、钟鼓馔玉以待,可大名鼎鼎的四顾门门主难不成竟是鸡鸣狗盗之辈!”

李相夷道:“我与他周旋,你先去救那些女子。”

方多病惊诧:“你也知道她们的遭遇?”

李相夷道:“我不知,但我信你。”

能得剑神的信任何其有幸,方多病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

他又循着原路返回,只是堪堪走出李相夷的视线,便停住了脚步,扶着游廊中的曲栏喘息了片刻,暗道一声好险。

李相夷方才将他渡过去的扬州慢内力还渡给他时,外力入体激得体内的蛊虫蠢蠢欲动,强忍着不露出异样已经很辛苦,与人一番缠斗后,蛊虫咬噬丹田,剧痛正在四肢百骸游走,更是痛苦不堪,眼看得就要冒冷汗,若再不躲避片刻,只怕会被瞧出端倪。

提心吊胆的滋味不好受,所以也开始理解当初李莲花的为难。他以前总忿忿,为何李莲花就是不肯对他明说,为何不肯在一开始就表明身份,如今才知道,并不是愿意坦诚便能够坦诚,世间事千丝万缕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李莲花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无关的因果,他不敢冒因果翻覆的风险。

待他不适稍微缓解,打起精神回到庭院中,碧凰已在此等候。她是女宅中第一个愿意相信他的姑娘。

能再见到这位重情重义的女子,方多病心中感慨不已,小碧凰还是豆蔻年华,但已经可见日后的心性,她壮着胆子牵住了他的衣袖:“我知道有个偏院,里面关的是刚被拐来的妹妹们,公子行行好,将她们一并救了吧。”

正说着,窈窕美艳的少女哭着抱住他的腿,不住地磕头:“公子,奴婢是,是京城人氏,不幸被人贩子盯上,竟连累自家主子也落入险境,公子若能救我二人回去,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方多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几个少女正手足无措地哄着四五岁的小女孩,长得像西妃的少女一脸戒备,把她护在身后。

不知是那人贩子良心未泯没将她主仆二人分开卖掉,还是觉得这小女孩也是美人胚子奇货可居,一并卖到女宅豢养。

他伸手逗了逗她,她便不哭了,傻乎乎地笑起来,要往桌案上爬。

方多病见她爬得艰难,故而屈身伸手,想把她抱上去拿桌案上的果子,小女童却极其自然地,靴子踩着他的手臂爬上了椅子。

呦。方多病挑了挑眉,看来是非富即贵。

也不是为了拿果子,而是为了尽可能与她平视。

小女孩歪着头,两道远山眉浓如滴翠,樱桃小嘴不描而朱微微下撇,较之寻常天真烂漫玉雪可爱的稚童,多一分英气。

方多病越看越觉得熟悉,这不是……

小姑娘先开口:“我想了,你带我回去,我重重有赏。”

这下笃定了。

“昭翎。”昭翎啊,你莫不是命里犯拐。

小姑娘泪痕未干,但已柳眉倒竖:“你敢直呼我名!”

方多病又好气又好笑,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你!!”更像只气鼓鼓的五彩鹦鹉了。

原来昭翎还真是自小刁蛮任性。想到后来她收敛了脾气,站在宫门前温柔认真地说等你闯荡够了就回来的样子,方多病叹了口气,揉了揉被他拍乱的发髻:“对不起。”

小公主他不懂为何道歉,娇声道:“恕你无罪。”

注意到那侍女正错愕地盯着他,方多病解释道:“在下学过算卦,一眼便看出这位小姐出身不凡。”

小公主未见惊惧,一脸天真:“可是我们不是在玩扮演平民的游戏吗?你是哪个殿的小太监,还会算卦?”

少女们用祈求的眼神看向他。

方多病了然,原来小公主至今未觉得害怕,是因为侍女和少女们编织了一个谎言,让她以为这是宫女侍卫们在陪她玩过家家的游戏——她只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若真的能把这场风波当成一场游戏,总比知道真相要好。

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女宅里罪恶的依旧罪恶,善良的始终善良。

30.

他把姑娘们暂时安置好,又去寻李相夷。

他历数玉楼春的罪状,姑娘们的血泪是最有力人证物证,原本还和李相夷虚与委蛇的玉楼春原形毕露,下令侍卫们拼死一搏。

李相夷狭眸微眯想要出剑,方多病适时扬声喝道:“都别动!我知道哪里藏着披肝沥胆的解药。”

原本甲胄森然、列队齐整如黑色游龙的那对侍从顷刻间土崩瓦解,骚乱喧闹起来。

正僵持间,年轻的辛绝跌跌撞撞来报:“主人!宝库里那物被盗走了!”

原来竟有两拨人潜伏在女宅,除去冲着李相夷而来的这一波,另一波则奔玉楼春的宝库而去。

方多病下意识暗中摸向袖中的罗摩天冰,不由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幸好他早了一步。否则李相夷在场,他无论如何都不好先动手拿走天冰。

“那盗走宝物之人,还用红色漆墨在墙上留了十六个字——忘主之人,留之何用;君既不出,我自来取。”

玉楼春闻言,颓然跌坐在地,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连眼神都变得混乱癫狂:“终究是要现世吗……竟还是逃不过……逃不过。”

他这副又哭又笑涕泪满面的模样实在不太雅观,李相夷听得不耐烦,索性点了他的哑穴,又解了侍卫的腰带将这人手脚都捆住,堂堂女宅的主人,竟被他像捆猪一样捆在了树上。

方多病却是飞身沿着辛绝所指的方向飞身追上去,想或多或少能留下些能证明盗走假天冰的这群人身份的证据,可惜那群黑衣人轻功强到诡异,他施展了全力,也只堪堪追过去,打了个照面,缠斗了几招,便被扔了一把迷烟。

但就是这一个照面,令方多病大骇,险些从树上跌下去。

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在一品坟山洞里和他对上,又被他打死的单孤刀的手下。

他不会认错。虽然这些人全身上下裹得严实,脸上戴着厚重的青铜面具,但那人右手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扭曲着,那正是方多病最后反击之时,亲手掰折的。

可方才打斗时,那人毫不在意那只断手,只一昧疯狂地攻击,竟好似无知无觉无痛一般。

难不成人死还能复生么?即便是忘川花,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李相夷见他回来时神色凝重,不由问道:“如何?”

“没事。”方多病心乱如麻地摆了摆手,错开了话题,拿出长长一串钥匙晃了晃,“就是要劳烦李门主与我一起干些粗活了。”

“李相夷岂是屈尊纡贵之人?”

满脸写着我是大魔头的红衣男人不知哪里冒出来,正饶有兴趣地打量艰难地抱着一大串钥匙的方多病,蹲在地上费劲地挨个解开姑娘们脚腕上特质的锁链。

正是去而复返的笛飞声。

“……”

“阿飞!”李相夷还不及说话,方多病已经兴奋地跳了起来,“你居然回来了!

“我来参观你被玉楼春抓住五马分尸的样子。不过这好戏似乎看不成了。”

方多病知道阿飞一直是有点刀子嘴豆腐心的。

正要凑上去拍他的肩膀 却见他盯着李相夷,神色微妙:“大名鼎鼎的李相夷竟……”

此情此景,方多病心中警铃大作。李相夷今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衣襟上还斜斜别着那一支水灵灵的莲花,脸色又有些苍白,被大魔头看去可是不好,方多病心里那三分占有欲七分保护欲瞬间满溢,刚才的那点感动烟消云散,他像只护食的小狗一样冲笛飞声亮爪子,嗷嗷叫起来:“很好看是吧,但你想都别想。”

笛飞声没说出口的那句“也会受伤”堵在喉咙里,一口怒气提上不来也咽下不去,半晌憋出来一句:“方多病,你真有病吧?”

方多病大怒:“你才有病呢!”

一道剑风打过来,不足以逼退笛飞声,但被风吹拂在脸侧的发丝被震断了几根,笛飞声一脸诧异:“扬州慢?”

他看向李相夷:“你竟把扬州慢教给他?”

方多病拉着李相夷的袖子,一脸挑衅:“哦,原来这就是扬州慢啊,我也不知道呢,李相夷要教,我就随便学了学。”

他自认为这是宣示主权,却不知在外人看来,很有恃宠生娇的意味。

“扬州慢就教给你这么个蹩脚货,果真是色令智昏。”

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的方多病:“……”

李相夷的眼神冰冷得可怕:“笛盟主,没人教过你非礼勿言吗?”

笛飞声的眼神在空中和他刀光剑影了几个来回,突然嗤笑:“有意思。你心虚了。”

他俩这关系也太水火不容了吧,好像也不太好。方多病眨巴着眼睛,讨好地笑了笑,试图转移笛飞声的注意力:“阿飞,来都来了,干点活好不好?”

笛飞声挑了挑眉,正要接过那一长串钥匙,却见李相夷足尖轻点地面,飞身立在竹枝之上,拔剑沉腰俯身一气呵成,少师划出一道惊鸿般的剑影,寂静的空气中响起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

青色身影回身勾手如鹤立,手腕翻飞时无数道细如牛毛的剑光飞射向四周,划得古树沉静厚重的层层树叶泛起剧烈的涟漪,花丛摇摆哗啦作响。

好似挟裹着秋水长天的雷霆之怒,将沉沉蔽月的乌云撕得粉碎,以至于扑面而来时众人不得不仰首屏息。

顷刻间,所有精铁打造的镣铐,连带着笛飞声手中的那串钥匙都齐齐断作两截,砰然坠地。

“李相夷!你这招这么好用怎么不早动手!”

在方多病不满的嚷嚷声中,少师“锵”得一声入鞘,高高束起的马尾甩了甩,李相夷倚着他的剑,先是微微侧过脸挑衅地看了笛飞声一眼,才把玩着衣襟斜簪的那支荷花笑道:“下次教你。”

31.

李相夷飞鹰传书给四顾门中人,恰好佛彼白石中的白江鹑在附近,他们在女宅停留了一日,将侍卫们处置好之后,便见圆脸肥唇矮个子、圆圆的就像只肥鹅的男人带着四顾门的人上来收拾残局。

他们下山时,驻扎在临近州府的禁军接到四顾门的书信也赶到了,山呼千岁声中,那侍女抱着昭翎上了马车。

笛飞声如释重负:“有时候我真佩服你,对着一个半夜哇哇哭的小女娃,你竟然能忍住不掐死她。”

方多病知道他不可能真的掐死一个小女童,但旁人却不知。笛飞声本就一副冷脸不近人情,在姑娘们看来和凶神恶煞也没区别,闻言纷纷吓得花容失色。

白江鹑一向笑嘻嘻如弥勒佛般的脸上难得带了惶恐和不赞同,他暗中拉了一下方多病的袖子:“哎,方少侠怎么和这大魔头这么熟稔?”

就连李相夷也略带不满地看了过来,眼中也写满“你是怎么认识他”的疑惑。

方多病那时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拿到剩余的天冰。

他如今已经有了罗摩鼎和一枚天冰,没记错的话,在元白山庄时金满堂曾沾沾自喜地提到过,十三年前的深秋曾请李相夷喝过用泊蓝人头盛的酒。算算时间,也就在不久之后了,可见只要跟着李相夷身边,总能有机会拿到那一枚。

至于两仪仙子手中的那枚,本是是她夫君四象青尊的,而四象青尊本就对笛飞声忠心耿耿,通过笛飞声拿到他手上的那枚应当不难,只需要日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向笛飞声解释清楚。

所以无论如何,都得给为阿飞美言几句。

他努力美化笛飞声的形象:“当时我落难,千钧一发!危在旦夕!就在这时,笛盟主从天而降……幸得笛盟主搭救,杀了贼人,还把他的马送给我了。”

可惜他越解释,李相夷的脸色就越沉,到最后沉得能拧出水来。

方多病吓得捂住嘴,后知后觉他好像说错话了,眨了眨眼睛,连忙补救:“我的意思是!笛盟主这样至真至性的人,也没那么可怕!”

李相夷对他的马屁不置可否,只道:“回去再仔细审你。”

这个语气令方多病不知想到了哪里,脸竟然有点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讨好道:“不用门主审,我自己说。”

笛飞声冷眼旁观方多病狗腿的样子,莫名觉得碍眼,忍不住嗤笑:“李门主管得好宽。”

“自然,他是我……”话说到一半,李相夷自己也愣住了。

他哑然了片刻,双腿一夹马肚,催马跑远了。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吵闹着,回程的路已走了大半。

这一日,方多病看附近山势莫名眼熟,拿过图纸一看,竟意外路过了采莲庄。

他叫住个过路人,打听采莲庄的事情,被告知郭庄主已寡居多年,没听说有续弦。

没机会救人,方多病的主意便打到了别处。

李相夷的身段可是比李莲花更风流一些。

某个缺德的念头蠢蠢欲动,他吞了吞口水,凑上去与李相夷并辔而行,手不老实地扒拉上去:“李门主,我有些乏了,我们不如在这庄子借宿一晚。”

李相夷不为所动,说往前十里便有一个小镇,今夜就住那里,方多病不依不饶地缠了半天,最后图穷匕见,贼兮兮地眨巴着小狗眼,坏水一股一股往外冒:“听说采莲庄的庄主有一件珍藏的石榴裙……”

李相夷静静地听他把那石榴裙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一脸认真地问:“你喜欢?”

他认真起来起来的神情令人心里发毛,仿佛下一句就是“我买下来送你”。

李相夷毕竟不是柔柔弱弱的李小花,他和阿飞加起来也未必把李相夷塞进嫁衣里去,更有可能的是激怒了李门主,李门主把他俩都杀了。

方多病很识时务,立刻举双手以示乖巧:“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跟你讲一些关于嫁衣的奇闻异事。”

他把那采莲庄的案子改头换面变换人物,捡着不会露馅的探案部分讲给李相夷和笛飞声听了,李相夷少年心性,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追问一些细节,笛飞声沉默地听完,只点评了一句:“如果你不是天生的说书先生,那就是亲身经历过。”

方多病“啊”了一声,发现阿飞有时候也没有那么不开窍。

他们在日暮时分到了镇上,那日正是中秋。秋风萧瑟,卖画的书生衣着单薄地站在摊子后看书,方多病看看李相夷,又看看笛飞声,扔下了一块银锭。

“劳烦这位公子,给我们画一幅画像。”

“?”

卖画的后生震惊地看着他们三个人,这辈子没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

圆眼少年一脸兴致勃勃,却没看到身侧两人白眼都要翻到天际去了么?

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他硬着头皮提笔的时候手都在哆嗦,暗中祈祷画技不要大失水准,那白衣少年剑客看上去一剑下去就能把他的桌案劈了,背刀的红衣男人就更吓人了。

方多病本来是想一边搭一个的,可惜这俩人非常默契地往另一侧躲,笛盟主一边说无聊一边掏出了他的面具,李相夷干脆抱着剑侧过了身子。

不过方多病也没觉得扫兴,这本来就是他就是心血来潮。

三个人吵吵闹闹的同行,对他来说真的很宝贵,从前是,现在也是,他喜欢也珍视这一刻,就好像兜兜转转,从来没有生离死别一样。

所以他真的非常把这些想留住。

他高高兴兴地把画拿来欣赏,在心里念叨着这可是未来的天下第一天下第二天下第三,那书生收了这么大一块银子,鼓起勇气说还可以题字,公子想题个什么字。

方多病想也不想就笑起来:“就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笛飞声仰头看着圆满的明月,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李相夷,若非你刚解毒,无法使出全部的内力,真想和你决战一番。”

可惜李相夷不是随便与人决战的人。

他和人决战比的排场大姑娘出嫁都要讲究,要约定日期、燃烛拭剑、沐浴焚香。

他更不喜欢三个人共婵娟。

清泉镇的淬玉酿极为有名,当年初下山时路过此地,顺手搭救了酒庄掌柜一家,掌柜感激之余,说今后年年会将最好一坛淬玉酿留下来,等他来取。

这次赶路时特意带着方多病绕道这清泉镇,是因为本他打算取了酒和方多病对饮几杯。

他很气恼,因为发现自己竟然会气恼。

他想起之前同阿娩的争吵。

他十五岁,刚下山遇到了乔婉娩,他以为那就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而后来阿娩后来也的确他他同行。那时李相夷是很得意的,他心仪的女子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就像他的是剑法是世上最上乘的剑法。

有人称呼她为李相夷的女人,李相夷便纠正,要叫乔姑娘、乔女侠,乔婉娩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第一个称呼。”

李相夷记得自己说:“我不会。因为阿娩你只属于你自己。”

阿娩很开心地笑了。

起初,阿娩确实很高兴的。后来,她却有点彷徨了。李相夷年少风流,打赌输了,便用少师剑沾着花魁的胭脂,在袖月楼的墙壁上写下了三十六句《劫世累姻缘歌》。

他盛兴而归时乔婉娩正同肖紫矜说话,肖紫矜看到他回来,又心虚又不忿地走开了。

她脸上犹自挂着珠泪,低声问:“我和紫矜说话,你可会生气?”

李相夷摇头:“不会,因为我知道你会一直看着我。”

可阿娩的神情愈发寂寥失落了,她说,“可我看别人,你本该应该生气的。你也应该感受到,你为花魁写词的时候,我也是会生气的。”

再后来,阿娩便将红绸还给他,她说自己太累了,患得患失太痛苦了。

李相夷从来心高气傲,不是个被拒绝了还能心平气和的人。他提高了声音,说的话有些伤人:“怯懦之人才会患得患失。就像如果你的剑足够快,就很难学会防守。”

但这次阿娩没有和他争吵,只是忧伤地摇了摇头:“你不懂。但也许有一天你会懂。”

也许那一天正是今日。

他几乎脱口而出“他是我的……”

是他的什么?

朋友?李相夷不会在意朋友与何人交游。

半个徒弟?师父好像不应该因为徒弟招惹别人生气。

他恼羞成怒,难道这就是患得患失。

所以他气恼地独享了美酒,把被酒香味馋得挠门的方多病关在了门外。

方多病心痛地大喊:“这酒可就一坛!”

李相夷不以为意:“明年还会有。”

只是那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在未来很多很多年里,再没有这样一个共婵娟的中秋。

32.

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游了不少名山大川,最后在桐州分别。

笛飞声说金鸳盟中揪出来几个叛徒,他要回去亲自处置,李相夷则是接到了单孤刀写来的密信,皇帝有感于爱女化险为夷,请李相夷方多病入宫,要亲自设宴相谢。

这倒没什么,但自古侠与官就关系微妙,四顾门既是天下武林的执牛耳者,四顾门的态度便是江湖正道的态度,如今它与朝廷友善,原本自立门户的小门小派难免惶恐不安,甚至还有四顾门要与朝廷合作整肃武林的谣言甚嚣尘上。

李相夷早就说过江湖是江湖人的江湖,不应与朝廷有牵涉,单孤刀分明可以澄清,但他却一直未表态,甚至放任四顾门借此事壮大声望。

李相夷借着客栈的一盏如豆的灯火写信,方多病看着那信的内容颇感意外:“你其实知道他想投靠朝廷?”

李相夷皱眉道:“倒不至于投靠朝廷。但师兄有时确实太功利了些。他更在意如何令四顾门壮大,而剑客最看重的应是自己的剑。”

方多病刚要张嘴,李相夷的手指已轻轻抵在他嘴唇上:“你想说的我知道,我和师兄,道虽不同,但情义总归是真的。我上次说过了,若你再无凭无据中伤师兄,我是要罚……哎呀。”

手指传来轻微的刺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方多病。

方多病气得咬了他一口。

他是又气又无奈,李相夷只是桀骜不驯,并非不谙世事,也绝非黑白不分,只是和单孤刀十几年的情谊在前,多少会影响他的判断,他们也有争吵、争斗,只是还没有走到彻底决裂,便有所谓的生死摆在面前,于是情感彻底挣脱理智而达到顶峰。

——可若连这情谊也是假的呢?

方多病难以心平气和,下意识咬了上去,却忘了这种亲昵的举动对白纸一张的小剑神来说有些孟浪了。

李相夷还在举着那根手指,莹莹灯光下,白皙修长的手指上那一圈水渍清晰可见。

方多病简直羞愤欲死,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给他擦干净。

李相夷有点神游天外,满心都是被柔软的唇齿包裹的感觉。方多病的牙虽然硬,舌头却温热柔软,像闭合的蚌壳里藏着娇嫩的肉。他抽出手指时,不小心擦过他的舌尖,很奇怪,人的舌尖分明没有毒针,擦过那小小的一团软肉时为何会有酥痒的感觉……

方多病逃也似的跑了,李相夷依旧正襟危坐,但藏在袖子里的手却忍不住摩挲着那根手指,另一只手也止不住地发软,原本苍猛刚劲力透纸背的字迹竟有些发飘。

天子脚下,自然不能骑马入宫禁的。

李相夷耐着性子上了早就备好的舆车,到宫门才发现侯在这里的竟然是户部尚书。

方多病心中五味杂陈,一句“老方”涌到喉咙又只能咽下去,方则仕看清他的脸的一瞬也是难掩惊诧,一路上欲言又止。

清泰殿中,皇帝正襟危坐。

李相夷和方多病并没有三叩九拜,只是虚虚抱拳行了一礼。

太监登时脸色大变,冲着李相夷连连使眼色,谁知那二人充耳不闻,好似两块不解人意油盐不进的蠹木。

李相夷是不太在意礼节,他天之骄子,又桀骜不驯来去自如惯了,不觉得面对皇帝需要三叩九拜,方多病则是不愿。

因为他对皇帝谈不上敬重,甚至有些怨恨。

方尚书简在帝心,连带着方多病也颇得圣眷,幼年时吃了不知多少皇宫的秘药,成年后皇帝又将昭翎指给了他。

皇帝这一辈枝叶凋零,没有兄弟,膝下也只得这一女,鉴于前朝有女帝执政的先例,方多病这个驸马,日后大概率是要做王夫的。

如此看来,他很该感恩戴德才是,可惜遇到了李莲花。

李莲花早已圆达通透,自然乐得将忘川花拱手相让,保其他人平安。方多病却不行,多少个日夜,他每每想到皇帝的猜疑威胁,想到他和阿飞千辛万苦为李莲花求来的最后一线生机竟断送在皇帝手中,便气得嚼穿龈血,连带着皇帝一起憎恶。

所以,对公主,是一定要救的,昭翎是令他钦佩的好姑娘;对皇帝,是不想跪的,他当不起。

皇帝道:“李公子、方公子是江湖人,又有恩于昭翎,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来人,赐座。今日无关君臣,只叙家常。”

李相夷大大方方落座,方多病坐在他身侧,神色却并不轻松。

这句“无关君臣”很耐人寻味。从后来种种行为能看出来皇帝是深沉缜密的性格,看似和风细雨,实则绵里藏针,也不是能容人的人。

他今日分明是想要试探李相夷,或者说四顾门对朝廷的态度。

果真,酒过三巡,皇帝突然问道:“李公子以为,侠之一字应作何解?”

“义。”

皇帝还在笑着,循循善诱的样子:“义又作何解?”

若是李莲花,早在皇帝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能看出来这宴饮虽不是鸿门宴,但也绝不可能只话家常。可李相夷太年轻,他太看重他的剑,超过了在意人心的诡谪。他不作多想,答道:“勇死寻常事,轻雠不足论。”

果然,皇帝先是顺着夸赞了一番,话题又突然一转,“李卿如此侠肝义胆,实乃国之栋梁,不知可愿入朝为官?”

那个“卿”字听得刺耳,而李相夷显然是不屑的。他也不屑于掩藏他的不屑:“不愿意。”

少年傲气,甚至不肯按着世人的规矩,说一句驽钝不堪桀骜难驯服难当重任的谦词。

皇帝的脸色一瞬间相当难看。

重承诺、轻生死,可若连生死都不在乎,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岂会看重?

不吝己躯,又如何爱他人之躯,又如何敬君父之躯?

“任气使侠与恃强犯禁,只在一步之遥。”

饶是李相夷也听出了皇帝的弦外之音。他面无表情道:“这一步遥正是江湖人的道,踏出这一步便人人得而诛之。”

“可这一步的界限又在何处?”这便是是帝王的咄咄逼人了。

“只在心中。”

皇帝怒极反笑:“好!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有李门主这般清者自清。”

他只是万人之上,但对不受朝廷辖制的武林第一,纵是怒极也无可奈何——且不说李相夷的婆娑步天下无敌,他在京城也素有耳闻,就算真想捉他,这殿前的羽林军加起来未必能和李相夷打个平手。

他手指轻轻叩了叩雕着鎏金龙首的桌案,将满腹的愤怒和猜忌压在不起微澜的表情下,和李相夷的试探交锋点到即止。

含着厚重水气的凉风在殿内缓慢地流淌,气氛凝重到连镂银铜更漏的滴水声都被仿佛拉长。

“方多病。”皇帝从李相夷这里碰了壁,仿佛注意到李相夷身边还有个人似的,突然将目光投向了方多病,“你与方卿是本家?”

一直默不作声的方尚书一惊,忙不迭地起身答话:“禀陛下,臣并不认识这位方少侠。”

皇帝作出一副意外的神色:“若非知道方爱卿只有一女,朕简直要怀疑你曾欠下过风流债了。”

方则仕苦笑着:“陛下别取笑臣了。”

“你曾任礼部侍郎,难道不曾注意到方少侠持酒爵的动作很熟悉?”皇帝笑道,“寻常人家的孩子,若非提前教导过,可不会这般礼仪规矩。”

方多病实在没料到会在这种小事上露馅,正搜肠刮肚地想着编个借口,又听皇帝说,“方少侠,你上前来。”

是他的猜疑断送了李莲花最后的一线生机……如今又这般试探李相夷。联想到前世明面上单孤刀也是因为要和朝廷合作才与李相夷决裂的,只怕当年东海一事,皇城的势力也是择不干净的。

方多病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抬头看他,听到皇帝召唤,也没动作。

御前失仪是重罪,皇帝叩击桌案后出现在御座旁的侍卫打扮的人下玉阶,朝他走过来。

方多病定睛一看,竟是后来的监察司副指挥使轩辕萧。

此时他不过三十余岁,还不是后来那副老谋深算的模样,皇宫第一高手多少也有傲气在,伸手就要方多病上前去,只是他的手还没碰到方多病,便被一道掌风推开,连带着整个人也踉跄了一下。

李相夷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你就是轩辕萧?我听过你的名字。”

李门主害羞恼怒的时候脸色透红,想杀人的时候反而神色如常。

天子面前,他没有出剑,但眼神透着冷意,恍惚有凛冽秋水在黑黢黢的凤眸映出雪亮的倒影。

那眼神与至精至纯的内力齐齐落在轩辕萧身上,轩辕萧只觉犹如群山万岳尽数压在他后背上,他无法承受这种足以灭顶的力量,左膝重重撞向地面,一时动弹不得,后背已是汗如浆出。

这才知要人下跪又何须人君的斧钺汤镬,天下第一的剑客只须一只手就能逼得人抬不起头来。

“李相夷!你……”

“轩辕萧,退下吧。”皇帝恢复了春风化雨的神情,笑道,“昭翎回宫后,一直念叨着圆眼睛的哥哥生得好看,今日一看,果然是好姿容。不知方少侠年岁,京中可有不少未曾婚配的女子。”

“陛下,我本来自西南化外之地,只是幸萌祖宗荫蔽,家中曾颇有余财,故而学了中原礼仪罢了,但若是成婚,怕是京中贵女受不得这千里跋涉。”

朝廷对当年萱妃之事极为忌惮,听到“西南”二字都杯弓蛇影,皇帝立刻打消了念头,再不提婚配之事。

方尚书老神在在地打圆场:“说起来,臣虽与这位方少侠是第一次见面,但与李门主却是见过的。当日小女病重,命悬一线,遍求名医未果,先得陛下赐药,又得李门主赠药,终于保住一命。”他略一停顿,又道,“陛下以仁心爱人,而李门主以道义爱人,愿为一病弱稚童尚辗转跋涉去寻药,如此来看,义又何尝不是仁呢。”

竟是四两拨千斤地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了。

方多病听得肃然起敬。他老爹在朝廷上如鱼得水混了这些年,果然有点本事,只是,整日里与皇帝这种人打交道,也太心累了。

果然,他还是更适合江湖。

窗外忽然变了天色,骤雨欲来,凄风满楼,九重宫阙重叠逶迤的锦绣,暗影幢幢,恰如魑魅乱舞。

有宫监急匆匆地跑进来,“陛下,不好了,禁苑里供养的那圣物白罴,突然发狂伤人,已踩死几个侍卫了——”剩下的那半截话灌进了冷风,变得模糊隐晦。

“此等生性凶猛而不可操纵之物,既然伤人,射杀了便是。”

皇帝复杂的眼神最后一次淡淡地扫过李相夷:“朕有要事,李门主请自便。”

他身边的小太监适时地凑上来:“陛下给四顾门的赏赐,俱在宫外了。”

他对李相夷的称呼从李公子变作了李卿,又变作极为客套疏离的李门主,而“酬”与“赏”字,一字之差更是天差地别。

他拂袖离去,侍从也如蒙大赦,纷纷告退离去。

李相夷却还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他扶着桌案的一角,直到殿内只剩下他方多病,才松开了桌案。

下一刻,桌案的半边轰然倒塌。

方多病眸子蓦地一缩。

却是李相夷被皇帝的咄咄逼人激得勃然大怒,一腔激怒堵在心头不得消解,却又无从发作,激愤之下内力流转,竟硬生生将桌案震碎了。

33.

“李门主、方少侠请留步。”

方尚书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却是站到了方多病面前。

“李门主见笑了,实在方某有事相求。这位方少侠与我夫人那二妹长得太像了。可惜二妹红颜薄命,夫人至今提起便垂泪,若能一见方少侠,定能慰思念之苦。”

前世十八岁前虽不知生母,但有何堂主关爱,如今却是连何堂主都不得相见……方多病心里阵阵抽痛,到底是忍不住安慰道:“若有机会,我定去天机山庄拜访何堂主。”

“哎、哎,好,天机山庄随时欢迎你来。”方尚书大喜,极其自然地捏着方多病的肩膀,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哦,李门主或许还不知道,我夫人的二妹就是李门主师兄单孤刀的……”

“方大人。”方多病突然笑着出声打断他,“说起来,我与尊夫人也确实有缘,您家夫人的剑,还在我手里呢。”

他拍了拍腰间的尔雅。

方尚书一怔,跟着笑起来:“夫人当时还奇怪,少师破万钧,李门主的剑是当世名剑,为何还要另一把剑,原来竟是为方少侠求的那想来方少侠是李门主极为重要之人了。”

“嘿嘿,这……”

“自然。”

直到他们话别,方多病还没反应过来。

极为重要之人?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相夷,喋喋不休:“李门主,你不是在方尚书面前跟我客套吧?”

“李相夷?你这什么意思?”

“小剑神,你告诉我嘛……”

李相夷忍无可忍:“我在皇宫里都不屑客套。”

也是,李相夷在皇帝面前都傲得不得了,才不屑于应声附和。何况是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方多病一下子蹿出去几步远,又兴奋地蹿回来,白皙漂亮的脸上满是微醺般的酡红,圆溜溜的杏眼漆黑明亮,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小剑神又爱害羞,他一定抱上去转圈了。

李相夷无奈地摇头,过了片刻,袖子被人扯住了,一回头,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塞到他手里。

“我买的,犒劳你。”方多病笑嘻嘻地说,“皇宫里山珍海味腻得恶心,吃口糖葫芦。”

李相夷咬了一口,酸与甜在嘴巴里炸开,心中翻涌的不适稍稍平息。

他摩挲着腰间的门主令,正色道:“我不会让四顾门成为朝廷的鹰犬。”

“我知道。”方多病点头,“四顾门是为江湖公道而生,而世间之不公,大多是恃强凌弱、仗富压贫、以多欺少,但是世上势力最强、府库最丰、仆从最多的就是那位坐拥四海九州之人。”

李相夷哈哈大笑:“说得好,我也不喜欢他。”

方多病也跟着他笑。

少年水汪汪的眸子澄澈更胜过糖葫芦上那一层晶莹明亮的糖衣,李相夷喉头滚了滚,心中飘过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手去捏方多病的下巴。

他想知道,那两片嫣红水润的唇,尝起来是不是也如山楂果一般酸甜可口?

“你在看什么?”在碰触到他下巴的前一刻,方多病突然开口问道。

李相夷一惊,手打了个转儿,转而捏了捏方多病白皙柔软的脸颊,为了掩饰心虚,他故作认真点评道:“方多病,你好像胖了点。”

方多病大怒:“你嫌我吃得多?”

“不是!”李相夷感受着指尖下凝脂般的触感,道,“我的意思是,白胖点更可爱。”

方多病之前为了找李莲花,一直辗转奔波,落入此世后又很落魄,赶路时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加上受了重伤,气色自然算不上好看,被四顾门收留以后情况才好转。李相夷很有钱,或者说,他顶着天下第一的名头,自有无数人受其感召,前仆后继抢着给四顾门送钱,所以四顾门中人吃穿用度都很讲究;而大概他长得很讨人喜欢,无论是纪汉佛珍藏的云片茶,还是乔姑娘喜欢的花折鹅糕,他们看到了总爱分给他一些。时间长了,自然变回白皙红润的摸样。

不过……方多病哼了一声:“离本少爷巅峰时期还差一些,李门主你且要好好养呢。”

“难道四顾门还养不起一个大少爷。”李相夷眼神倨傲,“就算有一天,没了四顾门……”

“不会有那一天的。”

方多病突然急声打断他。

于是李相夷不小心撞进那双眼睛。

那是双明亮澄澈的眼眸,一眼便能望到底。

可有时他又觉得那是双不好捉摸的眼睛,就仿佛万顷碧波之下,藏有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就比如此刻,他从方多病眼中看到了不止一次出现的,怜惜和保护欲。

这种感觉很奇怪,对于一个下山便已至巅峰的剑客来说,李相夷从世人眼中见到过许多情绪,谄媚的,畏惧的,憎恶的;赞叹的,敬畏的,一见如故的。

他们有求于他、有仇于他、有知己之情交付于他,却第一次用这样怜惜的眼神看着他,第一次有人想保护他。

他听见方多病极其郑重地说,像是在许愿,又像是在起誓:“李相夷,你一定能大富大贵、万人敬仰、长命百岁。”

方多病想,因为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方多病又在直呼他的名字了。

但这样被直呼其名的感觉好像也不差。

李相夷说了声知道了,然后翻身上马。

天边雷声大作,骤雨已落了下来。

“回四顾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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